匣乐

【太中】一个叫太宰治的男人决定去死

※电影《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AU

※架空HE

※很厌世的宰

※中也带娃,非亲生非生子

※Summary:太宰治漫无目的地活了三十年,终于决定离开这无聊的尘世间,为此他尝试了各种自杀方法,然而新搬来的邻居中原中也却总是不给他机会。

 

01

 

今天依旧是个大晴天,与横滨无数个普通夏日的清晨并无不同。阳光透过窗外墨绿的树叶落进屋里,在墙壁投下斑驳的影子,伴随着树梢上云雀的歌唱,拉开了独属于夏天生机勃勃的序幕。

 

太宰治拎着一个牛皮纸袋,一路晃荡着往家走去。他的面部表情平平淡淡,与奔波于来去匆匆的十字路口和地铁中的人群别无二致,是与陌生人打了照面,都会在彼此脸上看到的表情。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只有那双充满沉郁气息的鸢色眼睛可能会在过路人心底留下一抹痕迹,但也仅是转瞬即逝。

 

太宰治穿过宁静的街区,如往常一样挥手赶走了那条蹭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瘸腿狗,尽管他知道自己进门后瘸腿狗还会再来,但他还是不想看到这只畜生。

 

这条狗可真脏。太宰治皱了皱眉,内心泛起嫌恶,他向来讨厌狗,讨厌狗冲别人摇尾乞怜的卑微模样,更讨厌脏兮兮的野狗。

 

他打开家门,顺手将钥匙挂在玄关衣架,房子里空落落的,一把椅子被放在客厅中央,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太宰治脱下外套走到客厅,一个人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对着墙角的置物架发了几分钟的呆。置物架里什么都有,书籍唱片还有几瓶未开塞的红酒,但并不凌乱,架子最上面还摆了几盆绿植,不过植物的叶子已有了泛黄的迹象,如果再不浇水,过不了几天就会死。好像它们的存在意义只是“这里应该放几株植物”,而至于它们本身则无人在意。

 

客厅的时钟指向九点一刻。太宰治站起身,打开他放在茶几上的纸袋,从袋子里掏出了一捆尼龙绳。

 

置物架底层塞着一本日历,六月十九日被画了一个红圈,那是太宰治的生日。不过这日子就像那本被放在底层的日历一样无人关注,并落满灰尘。

 

今天是他三十岁生日。太宰治脱掉鞋,踩着椅子将手中尼龙绳的一端穿过屋顶天花板的钩子上——那里本该装一盏灯,他打了一个牢固的绳结,然后将脑袋一点点伸向绳子中间的洞。

 

在这个晴朗明媚的上午,年满三十岁的太宰治决定去死,生死都在同一天,不多活也不少活。

 

自杀没有原因。脖颈套在绳结的那一刻,太宰治回顾起自己短暂且乏味的生命,发现自己三十年来也算活得顺风顺水——学生时代没有经历过校园霸凌,并顺利考上心仪的大学,找工作一次成功,薪资待遇都很可观,他是孤儿,没有亲人,所以也没有来自家庭的困扰和负担。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没理由寻求自我了结,然而自杀又需要什么理由?人是自己选择被生下来的吗?既然出生并非自己所选,那死亡为何要顺从所谓的“天命”?他只是单纯地想离开这无聊透顶的世界。阿莫乌尔(*)六十岁时选择死亡,不愿再枯竭着老去,而他不到三十岁便早已衰老,多活着一天都是在做无用的呼吸,他苟延残喘到现在,只迫不及待地渴求死去。

 

太宰治动了动腿,想踢开脚下的椅子。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急刹车声,之后便是“哐”的一声,太宰治听到了围栏碎裂的声音。

 

“没事吧小弋!”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隔着墙壁穿透了太宰治的鼓膜,他紧握绳结的双手顿了顿。

 

“我没事啊老爸!”另一个略显幼稚的男孩声音回应道,太宰治能听出对方正努力憋着笑,“你又错把油门当刹车啦!”

 

“我这不是还没考到驾照吗!”那个男人的语气急躁起来,“倒霉死了!好像撞上围栏了!得把车往回倒!”

 

没考过驾照还敢开车上路?太宰治有些无语,这人真敢开,那小孩儿也真敢坐。

 

“老爸!方向盘打反了!”男孩接着嚷嚷:“往左不是往右!”

 

“我往左了啊!”

 

“你忘记回正啦!”

 

“挂挡,挂挡啊老爸!”

 

“知道了知道了我正在做啊!”

 

“咣!”

 

太宰治被屋外巨大的撞击声震得身体一抖,这才堪堪反应过来那人是撞到了自家车库的门。

 

太宰治住的社区都是一排排独栋小房,社区平日里比较安静,这也是太宰治当初选择这里的原因——他不愿被外人打扰,但如果放着不处理,搞不好社区委员会那帮吹毛求疵的人会来敲他的房门。

 

麻烦!太宰治烦躁地解开套在脖上的绳子,穿好鞋打开了门,门口卧着的瘸腿狗被他猝不及防的开门动作吓了一大跳,赶忙支着瘸腿跑远了。

 

“怎么回事?”太宰治脸色阴郁地来到车库,看见一个身材堪称娇小的男人领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正站在自家车库门前苦着脸,车库大门已经被撞瘪了。

 

“……抱歉啊。”男人转头见太宰治来了,连忙冲他不停道歉:“我不会开车,不小心撞上你家车库了,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赔偿损失的。”

 

男人的发色是令人舒心放松的浅橘色,他的头发有些长,微微带卷的发尾被扎起,头绳图案还是一颗小柑橘,他的那双蓝眼睛如同夏日的海面,看向他时眼里焕发着昂扬的生气。

 

太宰治忽然感觉自己身上那股来自盛夏的躁郁减轻了些许。

 

“叔叔不好意思啦!”男人领着的那个小孩儿也说话了:“我爸爸好笨,不会开车,给叔叔添麻烦了。”

 

太宰治的目光转到男孩身上,他发现男孩和眼前这位男人长得一点都不像。除了眼睛也是漂亮的蓝色,其余地方没遗传到男人外貌的一星半点,头发是纯黑色还蓬蓬松松,整张脸没有男人那样模糊性别的美,反倒显出几分清秀。 

 

……倒是和自己有些像。太宰治不知怎么就得出了这个惊世骇俗的结论,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没有驾照就开车?”太宰治面色不善地走上前,朝男人伸出手,示意对方给他车钥匙,“真是嫌自己命长啊。”他冷嘲热讽。

 

“抱歉抱歉。”男人自知理亏,他面露难堪地挠挠头,将车钥匙递给太宰治。

 

太宰治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拧开钥匙发动汽车,没过半分钟就成功把车倒进了旁边车库。

 

“谢了!”男人接过太宰治扔来的钥匙,朝他爽朗地笑了笑,“我新搬来这里,就住在你家旁边,我叫中原中也。”

 

“这是我儿子,中原弋。”中原中也拉过中原弋的手,“跟叔叔打声招呼。”

 

“叔叔好。”中原弋非常有礼貌地朝太宰治鞠了个躬。

 

太宰治瞥到中原中也露出的明亮笑容,内心一直遮遮掩掩捂着的角落突然有被照到,他的心脏罕见地滚烫起来,没来由的慌张席卷了他,他想尽快逃离这里。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中原中也好像没察觉到太宰治的异样,继续说:“撞坏你家车库门抱歉了,我过几天请人给你修。”

 

“太宰治。”太宰治没有看中原中也的脸,他加快步伐,声音冷淡且短促:“不用修,以后你少开车比什么都强。”

 

中原中也对新邻居的满腔热情卡壳了一秒,表情有些尴尬。中原弋抬头看向这位面容俊逸但浑身都在冒冷气的叔叔,一时也不敢出声了,还往中原中也身后躲了躲。

 

“哈哈,你说得对!”最后还是中原中也主动打破僵硬的气氛,以更加响亮的笑声掩去了这一丝不愉快,“我会努力考过驾照的!”

 

太宰治没再搭话,他快步走回家门口,然后“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一对过分自来熟的邻居!太宰治靠在房门调整着局促的呼吸,中原中也那张挥之不去的面庞在他心底激起了不小的水花,如果他能早遇见对方十年,可能会向对方求爱,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一个决定自杀的人不该有拖泥带水的感情,他放弃了爱自己,自然也被剥夺了爱他人的能力。

 

绳结还系在那里,他还没有完成自杀。太宰治再次站在椅子上,手臂伸向绳结,这时耳边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谁在敲门?太宰治眉头一皱,平时根本没人来打搅他,怎么今天麻烦这么多!

 

太宰治决定不去管,自顾自将绳子重新系在脖颈上。

 

“咚咚咚!”敲门声仍旧不停歇。

 

“太宰,你在家吧!”太宰治听出来了,是自己那位过于热情的新邻居。

 

“开门啊太宰,我有东西给你呢!”中原中也在门外又道。

 

“刚才明明见你进去了啊……”中原中也小声嘀咕了一句,紧接着又大喊一声:“不会出什么事了吧!那我就踹门了——”

 

房门被猛地打开,太宰治冷着脸出现在中原中也面前。

 

中原中也没踹成门。

 

“还有什么事?”太宰治问,看向中原中也的眼神透着不耐烦。

 

“啊,没什么事!”中原中也愣了一秒,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太宰治,“刚才谢谢你帮我停车,这是我自己做的饼干,给你尝尝。”

 

太宰治凉凉的目光移到了那个扎着缎带的饼干盒上。他不吃饼干,也不吃任何甜食,但他不想再和中原中也纠结不清。

 

“谢谢。”太宰治接过饼干盒,淡淡道,“没什么事就不聊了。”

 

然后不等中原中也回应,他快速关上了门。

 

莫名其妙。太宰治盯着茶几上的饼干盒,稍稍才压下去的烦闷感又上来了。不就是帮忙倒了车,有必要送礼感谢吗?是想维护邻里关系?不过他可不是什么友善的邻居。

 

明明今天是适合自杀的美妙日子。太宰治对此心怀遗憾,因为中原中也接二连三的打扰,他完美的自杀计划被打乱了。

 

决心自杀的太宰治也有自己的原则,那就是不打扰任何人,不给任何人添乱,但其他人也不能干扰他。然而中原中也却莽撞地打破了这一原则,太宰治生气之余又无可奈何,毕竟自杀是件没法宣扬的事。

 

太宰治满心怨气地打开中原中也送他的饼干盒,尝了一块牛奶曲奇,想着饼干如果难吃第二天他就去找茬嘲笑自己的新邻居,却发现味道出奇美味,牛奶的丝滑醇香与加了黄油的饼干完美融合,口感不甜不腻,一向不喜甜食的他都忍不住吃了七八块。

 

驾驶技术烂,烘焙手艺还行。太宰治吃掉了最后一块曲奇饼干,心想。

 

可能因为饼干太好吃,或是自杀被反复打断让他心生烦倦,今天太宰治并没有自杀成功。

 

02

 

仅凭美味的饼干当然无法动摇太宰治寻死的决心,三天后,太宰治便又想出了其他自杀方法——在浴缸里溺水而亡。

 

为防止中原中也又来敲门找事,太宰治特意将自杀时间选在了晚上。当晚,他在浴缸里灌满温水,并穿着睡衣躺了进去。

 

浴缸里被他安装了控制手腕活动的铁扣——溺水之人在临死前最后一刻,求生本能会战胜理智,会不管不顾抬起身体向上透气,而他必须避免这一情况发生。

 

又多苟活了三天也是没办法,不过好在这次不会被人打扰了。太宰治神态安详地躺在浴缸的温水中,头慢慢沉了下去,荡漾的水波使得浴室灯光逐渐拉伸变形,他的耳孔被四面八方的温水填满,周围的喧吵慢慢沦为沉寂,空气也被挤压到稀薄。太宰治轻闭着眼,他打开浴缸里的铁扣,正要将手腕放进去,就听见有人在敲他家的门。

 

“太宰!你在家吗!”又是中原中也。

 

“你没睡觉吧!”中原中也边拍门边喊:“我家灯泡坏了!你家有梯子吗!我得爬上去换灯泡!”

 

怎么又是这个烦人的小矮子!太宰治心烦意乱地睁开眼,他倒想放着中原中也不管,但溺水死亡需要时间,谁知道在这期间对方又会做出什么事!他可不想被小矮子邻居一脚踹开门后看见自己企图自杀的景象——以中原中也的性格,那绝对会没完没了。

 

现在这个世道就连自杀也变得如此艰难了么?太宰治顶着一脑门黑气不情不愿地从浴缸里起身,脱下湿哒哒的睡衣换上普通家居服,趿拉着拖鞋走向门外。

 

“又怎么了?”太宰治气郁地打开门,俯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中原中也,“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我的好邻居?”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中原中也放低音量,面露难色,“我家灯泡坏了得赶紧修,但我刚搬来好多东西还没买,你家有梯子吗……”

 

“梯子在仓库。”太宰治垂下眼,从衣架拿过钥匙带着中原中也走了过去,“今天太晚了,你明天还我吧。”

 

“行。”中原中也如释重负,忙不迭地向太宰治道谢。

 

两人来到仓库,太宰治指了指仓库的某个角落,便不打算再管,没想到中原中也再次叫住了他。

 

“那个,能不能帮我把梯子抬回去?”中原中也这次快要羞耻到地底下了,连头都不好意思抬,“梯子太大了,还有点沉,我一个人,可能搞不动。”

 

太宰治转身打量了一下身后的小矮子,发现以中原中也的身高和体型,扛一个近两米的钢梯子属实有些费劲。

 

太宰治叹了口气,他认命般地走上前,帮中原中也扛了梯子。

 

“小弋卧室的灯泡坏了。”中原中也边说边和太宰治上了二楼,语气里带着歉意,“我儿子怕黑,晚上不开灯不敢睡觉,我陪他睡也不行……”

 

原来是担心儿子啊。太宰治心里压着的火气降了降,冷冰冰的神情也稍有缓和。

 

“灯泡在哪?”太宰治将梯子立在卧室大灯的下方,中原弋这才从隔壁书房跑过来,给太宰治递了灯泡。

 

“麻烦叔叔了。”中原弋垂着头,声音小小的。

 

“没什么事。”见中原弋那副愧疚的小模样,太宰治不好再对小孩子冷脸,他接过灯泡,索性好人做到底,踩着梯子帮中原中也拧了上去。

 

“谢了。”中原中也松了口气,自己这个邻居真是一副热心肠——虽然总阴着张脸,但本性似乎并不坏。

 

太宰治无所谓地摆摆手,准备扛着梯子回去,中原中也却突然大叫起来。

 

“你头发怎么全湿了!”中原中也惊道,话语里含着几分责备和关心,“晚上刮风呢!你不怕着凉吗!”

 

太宰治这才想起他刚在浴缸里泡了段时间,头发都湿了,不过他并不在意,反正总会干的。

 

“没什么。”太宰治正欲离开,就被中原中也不由分说拽到卧室书桌前。

 

“什么叫没什么!”中原中也对太宰治不以为然的说辞一脸不赞同,强行将对方按在桌前的椅子上,让中原弋去浴室拿吹风机。

 

“不吹头发第二天会感冒好吗!”中原中也瞪了太宰治一眼。

 

“没那么严重啦。”许是卧室橘黄的灯光让太宰治心底感到了没来由的暖意,然而他连这份小小的温暖都难以承接,被光照到的濒死植物会迅速枯萎,他不想这样痛苦地死去。

 

“听我的!”中原中也却强势起来,把要起身的太宰治又按了回去,“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怎么行!给我老实待着!”

 

爱惜……身体吗?太宰治心间一动,一时竟忘记了挣扎,有些呆愣地坐在了椅子上。

 

中原弋很快拿来了吹风机,中原中也打开最高档热风,手指一下下拨弄着太宰治的头发。太宰治感到一缕缕暖意在他的发根间萌生,有一双灵巧的手在其中穿梭不停,而当中原中也的指尖触碰到他的头皮时,他有一种几乎要融化的感觉。

 

不过温暖的时光总是如同白驹过隙。十多分钟后,中原中也关掉吹风机,用手梳了梳太宰治凌乱的发丝,顺带拍了一下对方的后脑,“行了!大功告成!”

 

“叔叔变得更帅了!”中原弋踮起脚,从书桌上拿起镜子对着太宰治,笑容纯真,“我爸爸很会打理头发!”

 

“我的头发就是爸爸剪的!”中原弋说着还摸了摸额前细碎的刘海。

 

“就你会说!”中原中也笑了笑,缠起吹风机的电线。

 

太宰治拨了拨额前的几缕发丝,余光朝面前的镜子一瞥,倒真发觉自己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总之很配屋里的灯光。

 

“挺好看的。”太宰治难得夸了人,虽然他认为自己这是在客套,“谢谢中也。”他说。

 

中也。太宰治在唇齿间反复研磨着这个名字,叫出对方的名字只是下意识举动,但他却意外觉得如此动听。

 

“这算什么。”被夸奖的中原中也很开心,对太宰治说:“我原来的工作是造型师,以后想理发你就来找我,免费给你剪。”

 

“好呢。”太宰治似有似无地应了一声,打算起身离开。

 

“叔叔是做什么的啊?”中原弋好奇地问。

 

“医院药剂师。”太宰治重新扛起梯子,随口一答。他原来在一家大医院工作,但因为决定自杀,他已经辞职了。

 

“太宰叔叔。”临走时太宰治的衣角被中原弋拉住了,小孩儿湛蓝的眼眸正水汪汪地看着他,“这个给你。”他从衣兜里掏出一袋小熊软糖,可能因为总攥在手心,外包的塑料袋看起来皱皱巴巴的。

 

太宰治的睫毛颤了颤,垂在裤管的手蜷起来,不知该不该抬起。

 

“你就收了吧太宰。”中原中也走过来摸了摸中原弋的头顶,笑着说道:“我最近在控制小弋吃糖,每天就给他一包,他可宝贝了,别人要他都不给呢。”

 

“谢谢你啦。”太宰治心头一热,脸部线条没有来时那般冷硬了。他拿过中原弋的小熊软糖,想努力提起嘴角,可最终还是没能做出来,只是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声音对两人道了句晚安。

 

太宰治放好梯子回到家,看了眼客厅的钟表,已经十二点了。

 

今天他又没自杀成功。坐在客厅的太宰治撕开了小熊软糖的封口,挑出其中一颗放进嘴里。

 

柑橘味的。好甜。

 

03

 

糖果带来的甜虽浓郁但终究有限。一星期后的深夜,太宰治再次坐到客厅沙发上,一个深红色木盒被放在茶几上,冷冷注视着他。

 

盒子里是氰化钾注射液,只需0.2毫克就足以在几秒间夺去一个人的生命。

 

太宰治是药剂师,自然知晓这种剧毒的配制方法,这是他采取的最为猛烈决绝的手段。

 

他不想再拖延了。太宰治从盒子里取出注射器,死亡是他必须完成的一项仪式,是他注定走上的道路。

 

太宰治敏锐地觉出了自己的软弱妥协,因为隔壁那对父子。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生命的繁冗无聊在年少时已经赤裸裸展现在了他面前,每一天不过都是重复前一天的剧本,生命不会再带给他惊喜,他早已抛弃了生的喜悦,走到悬崖峭壁的他不可以再回头。

 

他必须快刀斩乱麻。太宰治拔开注射器封帽,排干了里面的空气。别去想,太宰治在内心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贪图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跳起来往上够的结局就是会摔得粉身碎骨,不要让情感的屠刀将自己斩首示众,他宁愿扑向理性的爪牙。

 

“嘭嘭嘭!”熟悉的敲门声又来了,不过与前几天不同,这次中原中也几乎是在砸门。

 

“太宰!你在家吗!你睡着了吗!”中原中也隔着门声嘶力竭地大吼。

 

别去在意。太宰治这次终于选择彻底无视中原中也的求助,注射器的针尖一点点扎进了皮肤,刺破了血管的屏障。

 

只需几秒钟,他便会和这个了无生趣的世界一刀两断。即使中原中也踹门而入也将束手无策,只能对着自己冰凉的尸体惊慌失措地拨打急救电话——不过当救护车赶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你能开车带小弋去医院吗!”太宰治的冷漠并没有让中原中也放弃,他还在门外吼:“他晚上突然高烧不退,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不敢开夜车!”

 

太宰治按着推进器的手指一顿。

 

“这么晚也不好打车,我是真的没办法了……”中原中也的声音低沉下来,罕见带上了哭腔:“只能拜托你帮我,就当我求……”

 

操。太宰治没忍住爆了句粗,注射器被他甩到一旁。

 

“中也,什么情况?”太宰治打开门,正看见中原中也无助地蹲在门外,眼眶红红的,小小的一只,像是被主人丢弃的小狗。

 

太宰治的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

 

太宰治抱着高烧到神志不清的中原弋跑下来,和中原中也一起开车到市中心的儿童医院。

 

“孩子是急性肺炎。”急诊科的医生说:“幸亏送来的及时,再晚些脑子就要被烧坏了。”

 

“没什么大事吧?”中原中也面色苍白,说话都发着颤。

 

“不会危及生命。”医生给中原中也开了票据,“但要住院一段时间,你先去帮孩子办理一下住院手续。”

 

“好。”中原中也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接过了医生开的票据单。

 

“孩子的另一位父亲呢?”医生的目光落在一旁站着的太宰治身上,“这些事就让你配偶去办,你跟我去看看孩子的情况。”

 

“这……”中原中也的一时说不出话,脸不由得红了起来,眼神乱飘不敢去看太宰治。

 

“知道了。”被误会关系的太宰治反而神情淡然,默不作声跟上了医生的脚步。

 

只是微微蜷缩的指尖出卖了他。

 

中原中也办完手续回来,看见太宰治坐在病房外的走廊椅子上,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刚才将中原弋抱在怀里就飞奔下楼的不是他本人。

 

“小弋怎么样了?”中原中也隔着病房的玻璃瞧了瞧,中原弋正在输液,脸色有些不正常的红晕,他刚要拧开门把手仔细看一看,太宰治就阻止了他。

 

“小弋睡着了。”太宰治抬头看着中原中也,“还是先别去打扰他了。”

 

“行吧。”中原中也坐到太宰治旁边,脸色平缓下来不少,他摸了摸兜,从里面掏出发皱的烟盒,刚抽出一支烟,想起这里是医院又无奈地塞了回去。

 

“还好有你在。”中原中也用手扶着额头,声音透出疲惫,“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弋没事就好。”太宰治朝病房看了一眼,语气没什么大的起伏。

 

两人沉默良久,彼此都没有再主动挑起话题。太宰治瞥向揉着太阳穴的中原中也,难得率先同对方交流起来:“看来中也挺在乎孩子的。”

 

“啊。”中原中也看了太宰治一眼,蓝色眼眸与旁边的人对视不到一秒便又缩了回去,“毕竟小弋是我一个人在管,他身体弱,每次一生病我就很紧张。”

 

“孩子母亲呢?”太宰治问,他好像从没见过中原中也家里有女主人。

 

“……小弋没有母亲。”中原中也对着太宰治苦笑一声。

 

“抱歉。”太宰治以为自己提到了中原中也的伤心处,他垂着眼看向中原中也的发旋,顿了一会儿才说道:“没想到孩子母亲去世的这么早……”

 

“不是不是。”中原中也连忙摆手否定,“小弋是我领养的孩子,我没结过婚。”

 

“领养的?”太宰治的瞳孔不禁放大了。

 

“是啊。”中原中也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就着静谧的夜色给太宰治讲起了自己和小弋的故事。

 

中原中也高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了,他以前住在小城市的孤儿院,成年后他便揣着之前兼职赚下的钱,独自来到横滨找工作。虽然他学历不高,但也许是运气加持,一家造型工作室同意他来当学徒,还给他开实习工资,能保证他的基本生活,中原中也就这样成为了一名造型师。

 

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中原中也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个被装在篮子里的弃婴,篮子里除了包裹婴儿身体的毛巾外什么都没有。中原中也起初想把这个弃婴送到警察局,可当他抱起这个小婴儿时,原本熟睡的婴儿却倏地睁开圆嘟嘟的眼睛,对他绽放出了一个笑容。中原中也想了想,最终决定收养这个孩子。

 

他给男孩起名叫中原弋,并办好了收养手续,就这样误打误撞当上了新手爸爸。带孩子的艰辛过程暂且不提,待中原弋渐渐长大后,中原中也却听到了附近邻居对他们父子二人的闲言碎语。

 

那些人无非是说中原弋没有妈妈,不知是哪来的野孩子,还有人造谣中原中也是被不三不四的女人玩弄了所以才迫不得已抚养孩子。中原中也不想让中原弋小小年纪就经受这些恶意,再加上他这几年当造型师也赚了些钱,便当机立断带孩子搬了家,住进了这个居民素质相对高些的社区。

 

“我自己就是孤儿,很能体会到那种感觉。”中原中也靠在椅背上叹着气,吐出的字句透着心酸:“被人指着鼻子说没爸没妈,野孩子,这种话已经听够了,所以不想让小弋也经历相同的事。”

 

“而且你不觉得缘分有时很奇妙吗?”中原中也抬起脸,眼梢泛着愉悦,“我生日那天遇到了小弋,这是多么珍贵的礼物!看着他那双和我颜色相同的眼睛,我就知道这孩子和我有缘。”

 

“所以中也就收养了他?”太宰治问,鸢色眼底流动着中原中也看不懂的情绪。

 

“对啊。”中原中也点头,他捕捉到太宰治有些奇怪的目光,自嘲地叹了一声,“不过你肯定觉得我不可理喻吧,那么轻易就收养了一个孩子,不过不是孤儿的人是不会懂的……”

 

“不。”太宰治打断中原中也,声音沉了下来,“我和中也一样,也是孤儿。”

 

“……什么?”中原中也的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那种感觉我明白的。”太宰治的呼吸愈发沉重,胸口像是背负着千斤巨石,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压在了他的灵魂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工作,不管遇到高兴事还是伤心事都无人分享,整个人就像突然被抛进了这个陌生世界,四面皆是荒原。”

 

“偶尔身边也会出现几个称得上朋友的家伙,但只要他们得知你是孤儿,就会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你,进而跟你说话都会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伤了你的心,有些家庭不和睦的人甚至会羡慕你的无牵无挂。但只有你自己清楚,这种了无牵无挂不单是血缘上的,还有内心联结的缺失,像浮萍那般随着湍急的水流漂荡,永远不会生根,永远无法找到归处,只是存在着罢了。”

 

太宰治一口气说完,心中的郁结却并没有消散多少。他很少说自己的事,没有必要更不会有人倾听,然而中原中也是唯一的例外,也许和对方相似的生活经历激起了他的诉说欲望,他愿意在这个夜晚多说些什么,但也只限这个夜晚。

 

“……是啊,你说的没错。”中原中也坐得腿有些麻,他拍拍裤腿站起身,朝太宰治伸出了手,让对方也像自己那样活动一下发麻的四肢,“不被人理解的孤独……的确是我们这类人的常态。”他说。

 

“但现在你不是遇到我和小弋了吗?”话语间的停顿一晃而过,中原中也冲太宰治咧嘴一笑,深蓝的眼眸在医院走廊暖黄的灯光照映下柔和缱绻,像是有一根羽毛轻拂着太宰治的心尖。

 

“我们三个人连在一起,就不是浮萍了啊!”中原中也说,“跟我去医院外面转转吧,太宰。”

 

“今晚星星好多啊,我们比一比谁数得又快又准。”

 

太宰治抬头望向中原中也,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巨石碎裂的声音。

 

“中也真是幼稚。”不知过了多久,太宰治才勾着嘴角说道,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出的话语有多哽咽。

 

04

 

中原弋第二天早晨就退高烧了,但低烧还是不断,至少要留院观察一周。

 

中原中也每天要给中原弋做病号餐,晚上要陪床,还得忙着搬新居的杂事,两三天下来人就有些吃不消了。

 

“晚上我替中也守夜吧。”太宰治见中原中也一直在医院和家之间两头跑,主动帮对方揽下了陪护工作,“白天中也再来。”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中原中也推拒道。

 

“中也已经很累了。”太宰治看着中原中也疲倦的眼角,说道,“我最近也没别的事要忙,就这么说定了。”太宰治的语气温和但却不容拒绝,还给中原弋细心掖好了被子。

 

“老爸你放心吧。”中原弋从被子里露出了小小的脑袋,睫毛忽闪忽闪的,“我会听太宰叔叔话的。”

 

“……那我每天给你们送饭。”太宰治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推托就有些见外了,中原中也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两天他真是忙的晕头转向,太宰治无疑帮了他大忙。

 

托中原弋的福,太宰治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吃到除了外卖和速冻食品以及食堂大锅饭以外的饭菜,还是中原中也做的。虽然味道比不上外面的餐厅,但饭菜里热腾腾的烟火气却在任何餐厅都无法感受到,还有一丝暖暖的安心。

 

太宰治曾经也试过自己做饭,可最终还是没能坚持下去,反正做了也是他一个人吃,何必那样精益求精?久而久之厨房便生了灰。

 

原来一起吃饭的感觉是这样啊。太宰治无意间抬眼一瞥,看到中原弋偷偷将饭盒里的胡萝卜丝挑给中原中也,中原中也不情愿夹了起来,说了句:“下不为例。”

 

太宰治的脑袋埋向饭盒,鼻尖酸酸的。

 

这一盒饭菜他吃得干干净净。

 

中原弋出院后,中原中也便拜托太宰治教他开车,他不想再碰到中原弋患病急需送医而自己却因为不会开车只能干着急的情况了。

 

“先把安全带系上。”太宰治坐到副驾驶,指导中原中也。

 

“哦。”中原中也从背后抽出安全带,可由于安全带太紧了,腰间的搭扣怎么也扣不上。

 

“中也怎么这么笨啊?”太宰治凑过身去,一只手拽过带子,另一只手按着安全带的搭扣,用力替中原中也把安全带扣上了。

 

“……有点紧么。”中原中也不自然地别过头,耳骨泛起红。太宰治刚才快要躺在他腿上了,他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对方细软的发丝不经意间蹭过他的大腿,让他的腿部痒痒的,连呼吸节奏都乱了。

 

“点火。”太宰治帮中原中也系好安全带,指着前方较为宽敞的路,“先练最简单的直角转弯,然后再练倒车入库。”

 

“哦,行。”中原中也这才从刚刚混乱纷飞的思绪里回过神,赶忙插进车钥匙,脚底轻踩着离合。

 

“离合不要完全松掉!”

 

“向左转啊!右边都是树中也要撞上去么!”

 

“不要遇到点障碍就急刹车!你看车又熄火了!”

 

“挂一档!倒车时要看后视镜!中也你又卡进去了!”

 

“啊啊啊!受不了了!”几轮练习后,中原中也自暴自弃地停了车,整个人往椅背上一摔,发泄道:“我好废啊!”

 

“中也的自我认知还挺准确。”太宰治忍不住毒舌,他真没想到,教别人开车比自己开车,甚至比自己学开车都困难得多。

 

“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好吗!”中原中也暴躁道,一拳怼到方向盘上,待稍稍冷静下来后,他又去问太宰治:“你说我是不是没天赋开车?”

 

“开车需要什么天赋。”太宰治百无聊赖地将手臂搭在车窗边,唇边不由自主泛起笑意,“不过中也的确是笨,教了好几遍教不会。”

 

“……行吧行吧。”中原中也仰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竟笑出了声。

 

“中也还有心情笑呢。”太宰治见中原中也在那边抖着肩膀笑个不停,自己便也忍俊不禁,“都撞几回树了?不怕社区委员会那帮老头来找你算账。”

 

“那也是你教的。”中原中也捶了一下太宰治的肩,笑意更甚,“反正跟你脱不了关系!”

 

太宰治眯起眼,望着中原中也欢快的表情,只觉得车窗外炎热的夏风也凉爽起来。

 

太宰治义务当了快一个月的驾校教练,中原中也终于顺利通过驾照考试,如愿以偿拿到了驾驶证。

 

“今天必须做顿大餐庆祝!”回去路上,中原中也蹦蹦跶跶,像考了满分的小学生,兴高采烈地对太宰治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太宰治不适应地扭过头,他从没有被人这样问过,以前在孤儿院,他都是有什么吃什么,没人会过问他们这群孤儿的喜好。

 

“我发现你这人就是过于不坦率了!”中原中也拍了下太宰治的后背,和太宰治练车的这段时间,他也渐渐摸清了自己这位邻居的别扭性格,“别找打!赶紧说!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

 

“……那就螃蟹吧。”太宰治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

 

“好嘞!”中原中也一口答应,“我还是很擅长做海鲜的!”

 

“你也爱吃?”

 

“是小弋爱吃!你俩口味可真够像的!”

 

05

 

学会开车后,中原中也便着手准备找新工作。

 

因为新住处离原来的工作室太远,中原中也便辞了职,打算在新家附近重新找一个造型工作室,而他本人工作经验丰富,投出去的简历很快就收到了回音。

 

只是工作后该如何照料小弋让中原中也犯了难。现在正值暑假,学校不需要上课,但中原弋的小学暑假还开设了美术兴趣班,一周上三次课,学校和家有些距离,中原中也不放心让中原弋一个人回去。

 

“我去接小弋就好啦。”太宰治如是说,“四点钟放学对吧?”

 

“对,四点钟。”中原中也用看救星的眼神看着太宰治,他才刚入职,如果隔三差五请假的话肯定会引起老板不满。

 

于是太宰治的生活就变成了按时按点接中原弋放学,晚上七点多中原中也便会下班回家,留太宰治吃晚饭。太宰治刚开始还不太习惯,不过一周下来也接受了三个人一起坐在餐桌边吃饭的氛围。

 

不如说他很贪恋这种平凡的温馨。

 

“太宰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爸爸?”某天放学后,中原弋突然问太宰治。

 

“……为什么这样问呀?”太宰治将手揣进大衣兜里,面色依然平静,内心却有一种泡泡被戳破的感觉。

 

“因为我发现小川就是这样看惠子的!”中原弋斩钉截铁道:“昨天太宰叔叔帮爸爸洗菜,就是用那种眼神看爸爸的!”

 

“小川和惠子谈恋爱了吗?”太宰治笑着问,这两人都是中原弋的同学。这段时间他和中原弋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小孩儿经常会和他谈论学校的事,而他也乐意去听。

 

“那当然啦!小川虽然没明说,但我就能看出来!”中原弋对此极其肯定。

 

“小弋是怎么看出来的?”太宰治不免有些好奇,中原弋还挺古灵精怪的。

 

“小川每天都会去学校超市买一包糖果,然后把形状最好看的那颗挑出来送给惠子。”中原弋说道:“那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呢?”

 

“这样啊。”太宰治轻声道。

 

“所以太宰叔叔到底喜不喜欢我爸爸?”中原弋继续追问,而后鼓起勇气说:“其实如果是太宰叔叔,我倒可以接受啦!”

 

喜欢……吗?太宰治撸了一把中原弋的头发,没有答话。

 

中也对他而言是怎样的存在呢?太宰治想,可能就是一个人埋着头独自走在一条暗淡逼仄的石板路上,有人却突然将一束鲜花捧在自己眼前。

 

在中原中也那里用完晚餐,太宰治便回了家。可没过一会儿他却听到隔壁碗碟碎裂一地的声音,还伴随着中原弋的惊叫。

 

太宰治脸色一变,立刻打开门冲了出去。

 

“砰砰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敲中原中也家的房门。

 

“怎么了?”太宰治一进门,就看见中原中也倒在地上,身边全是玻璃渣,右脚脚底正汩汩流着血。

 

“厨房里有水,端碗碟去厨房时不小心滑倒了。”中原中也用手臂支起身,尝试站起来,却又跌了回去。

 

“别动。”太宰治急忙上前将中原中也横抱起来,面露嫌弃,“做事马马虎虎的。”

 

中原中也觉得丢脸,脑袋往旁边一撇,不说话了。太宰治身上有一股清冽的松香气味,闻起来令人心安。

 

太宰治将中原中也小心地放在沙发上,问中原弋家里有没有药箱,小孩儿立马跑到客厅帮太宰治拿了过来。

 

“着什么急?”太宰治打开药箱,从里面拿出绷带和药粉,“幸好碎片扎得不深,不然中也就等着瘸吧。”

 

“别乌鸦嘴啊!”中原中也躺在沙发上一脸倒霉,“今天早晨我的眼皮一直跳,我就觉得有霉运。”

 

“说我乌鸦嘴,中也不也是迷信。”太宰治回嘴道。

 

脚受伤的中原中也这几天自然无法上班和照顾中原弋,这些活儿便又落在了太宰治头上。

 

中原中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太宰治每次总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就像上天安排好似的。但一次次麻烦对方的同时,中原中也又感觉到他身后多了一个强有力的护盾,以前他一个人既要工作又要带孩子,难免会心力交瘁,可太宰治的出现却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不再一个人单打独斗,他有了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

 

“明天就能把绷带拆了。”中原弋睡着后,太宰治给中原中也上完了药,说道。

 

“终于不用在家躺尸了,也不用再麻烦你了。”中原中也长舒一口气,这几天都是太宰治在做饭和照顾中原弋,他一点忙都帮不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哪有什么麻烦。”太宰治合上药箱,眼神沉了沉,“再说,我也挺喜欢小弋的。”

 

“……嗯。”中原中也垂下头,从鼻腔里应道。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

 

“中也。”就这样安静了好一阵,太宰治才试探着问,谨慎斟酌着措辞:“你有没有想过,给小弋,以及自己,找一个亲人呢?”

 

“……啊。”中原中也被太宰治握住的小腿猛然一缩,眼神四处乱扫不知该往哪看,整张脸都要灼烧起来,“不知道呢,我还没想,我……”说出口的话变得磕磕巴巴,面对太宰治,中原中也第一次感到语无伦次,一向勇往直前的他甚至有了逃避的心思。

 

他真的没想过吗?中原中也在内心质问自己,他的指甲刮着身下的被单,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厉害。

 

只是,对方又会怎么想呢?

 

06

 

“不可以乱填信息哦。”太宰治放下随手从书架上取下的书籍,对中原弋温声提醒:“会给学校造成困扰的。”

 

“可我觉得我没有填错啊。”中原中也在卧室小圆桌上填完表,递给太宰治看。

 

中原弋的学校最近在征集家庭成员信息,中原弋在“父亲”一栏填了太宰治的名字,而在“母亲”一栏填了中原中也的名字。

 

“我用我所有的小熊软糖打赌,太宰叔叔将来绝对会和我老爸结婚!”中原弋煞有介事道:“我很快就是既有爸爸又有父亲的人啦!不是单亲家庭啦!”

 

“你为什么如此笃定呢?”太宰治闻言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向中原弋。

 

“当然是我看出来老爸也喜欢太宰叔叔了!”中原弋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对着太宰治喋喋不休:“太宰叔叔没发现饭桌上的海鲜变多了吗?这都是我老爸特意为你做的!每次我和老爸一起逛超市,老爸都会买很多太宰叔叔喜欢的东西!而且太宰叔叔不在的时候,老爸还经常对我提起你呢!”

 

“虽然老爸一直不说,但我知道他一个人带着我很累,所以我尽量不惹老爸不开心。太宰叔叔来了之后,我发现老爸明显放松很多,也不用每天都围着我转,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是和太宰叔叔在一起,老爸铁定不会拒绝的!”

 

“所以你们快点在一起吧!我还想对同学炫耀我有两个爸爸呢!他们绝对羡慕死了!”中原弋越说越高兴。

 

“你话好多啊,小鬼。”太宰治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中原弋的眉心,心情是说不上来的畅快,好像一直充斥在心的浑浊被一瞬间稀释掉了,周边围绕着的都是清爽的空气。

 

晚上六点,中原中也打来电话,说他的一个客户临时要出夜场活动,他可能会很晚回来,拜托太宰治帮忙照顾中原弋。

 

太宰治说好,他和中原弋一起吃了晚饭,晚上还要哄中原弋入睡。

 

“太宰叔叔,能给我讲个故事吗?”中原弋临睡前说,眨着眼睛看着太宰治,“老爸每晚都会给我讲故事呢。”

 

“好呀。”太宰治坐在床边,难得配合起来,“给小弋讲什么故事好呢?”

 

“就讲一只飞鸟的故事吧。”太宰治说道。

 

“传言有一类飞鸟,它们天生是没有脚的,只能在天空中一只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永不停歇。”

 

“它们一生只有一次可以落地,那就是在死亡的时候。”(*)

 

“所以只要落地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吗?”中原弋盖着被子小声问。

 

“对,飞不起来了。”太宰治说。

 

“不过飞不起来对它们来说或许不是件坏事。”中原弋想了想,说道:“它们很累了不是吗?不过即便死亡,它们的生命也并没有终结呢。”

 

“为什么?”太宰治神色一愣。

 

“我老爸说过,人死后肉体就会融进泥土,然后开出花来,飞鸟死后也是如此吧。”中原弋解释道:“成长、开花、结果、落叶,周而复始,直到下一次重生。”

 

“生命的美好,在于生生不息呀。”

 

“……是吗?”太宰治笑了起来,与往日的压抑不同,这次是他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抚过中原弋额前的头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谢谢你,小弋。”

 

“也谢谢你爸爸。”

 

太宰治踏着朦胧的月色向自己家走去,银白的光芒铺满整条小路,他抬眼一看,发现今晚的月光竟如此醉人。 

 

07

 

太宰治这几天忽然记起一件事,他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想过自杀的事了。

 

他现在每天忙着接送中原弋上下学,晚上还能吃中原中也做的饭,时不时还会和这对父子一起去逛逛超市,周末中原中也还经常邀请自己去他家,品尝他新做的甜点。

 

漫长单一的时间似乎被切割成了无数碎片,一片片填满太宰治虚无的心。以前他觉得时间的指针走得好慢,一秒就如同一世纪,现在他却感觉光阴飞逝,一世纪只能汇聚成一秒。

 

他的心态从“这冗长的时光到底该怎样熬下去”变成了“似乎怎么活都活不够”。尼龙绳、铁扣以及装着毒剂的木盒都被太宰治扔进了垃圾桶,桌上还有几盒未开封的点心,那是中也上周亲自做的,他还没有吃完。

 

太宰治穿上外套。今晚中原中也邀请他去家里吃饭,还说有惊喜送给他,他虽然觉得小矮子折腾不出什么名堂,但还是决定去看看。

 

临出门前太宰治又看到了那条趴在家门口的瘸腿狗,不过这次他什么也没做,还扔给瘸腿狗一根开了封皮的火腿肠。

 

瘸腿狗冲太宰治摇了摇尾巴,兴冲冲叼走了火腿肠。太宰治哼着小调来到中原中也家门前,敲响了房门。

 

中原中也打开门,不过让太宰治意外的是,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他正欲出声询问,耳边就响起了彩带筒炸开的声音。

 

“生日快乐啊太宰!”房屋的灯顿时亮了起来,中原中也和中原弋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彩带筒,对着太宰治笑嘻嘻。

 

太宰治楞楞地站在门口,动作迟缓地拂去头上散落的彩带,他盯着中原中也,僵硬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任何话语。

 

“两个月前是你的生日吧!”中原中也说道,他之前在中原弋乱填的家庭信息调查表上看到了太宰治的生日,便想着给对方庆祝一次,“你这家伙不是说以前没人给你庆祝过生日吗?哎,虽然今年时间已经晚了,不过别在意,明年我和小弋绝对准时陪你过!”

 

“看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中原中也把神情恍惚的太宰治推至餐桌前,得意洋洋道:“看到那只帝王蟹没有!那是我今早现买的!你还没吃过吧!给你见见世面!”

 

太宰治被中原中也按到椅子上,一向波澜不惊的他心里却激起惊涛骇浪,手腕都抖得厉害,怎么压制都无济于事。

 

“太宰叔叔,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哦!”中原弋手里拿着一张油画,上面画着他们三人的画像,“是一张全家福啦!”他说着便把油画递给太宰治。

 

太宰治迟钝地转过身,他接过油画,画布里正是他们三人的脸,中原弋站在中间,他站在左边,中原中也则站在右边。

 

“这小鬼就会乱画。”中原中也话语里尽是羞恼,还轻拍了一下中原弋的脑袋,“你别在意!回头我就教训他!”

 

“没关系的。”太宰治沸腾滚烫的庞杂情感终于将将冷却下来,他极力压住唇齿间的颤抖,几乎是咬着牙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那就赶紧许愿切蛋糕了!”中原中也点上数字蜡烛,对太宰治说:“小弋都等不及要吃蛋糕了!他就喜欢吃甜食!”

 

“我们三个人一起许愿吧!”中原中也和中原弋坐在太宰治的对面,轻轻闭上了眼睛,“这样说不定愿望实现的概率会更大!”

 

太宰治望着中原中也洋溢着幸福的面庞,和垂落下来的卷翘睫毛,封闭的内心破开一条缝,喧腾的情绪终于有了爆发的出口。那颗不知何时在他心间土地播下的种子,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悄悄生根发芽,用以无法抑制的情愫灌养,现在终于要开出花来了。

 

太宰治站起身,他用手臂撑着身体,吻向中原中也的唇,而与之一同的,还有从眼角顺流而下的泪水。

 

他没有过过一次生日,他的生日只是户籍本上的一串数字,没人会记得也没人会问。

 

在他很小的时候,孤儿院的管事就说,他们是一群连亲生父母都放弃的孩子,既然被人厌恶出生,那过生日又有什么意义?

 

而现在,那一串数字有了意义,他的存在有了理由,被水流推着走的浮萍萌生出了根。

 

阿莫乌尔六十岁选择结束生命,因为不想再老去,而他会比阿莫乌尔活得更长久,也不会老去。

 

爱会让青春永驻。

 

Fin.

 

*阿莫乌尔:出自《霍乱时期的爱情》

*飞鸟的故事取自王家卫的《阿飞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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